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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黎明 于 2017-5-4 15:57 编辑
三国杀的商城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里面预备着武将,可以随时买。做工的人,傍午傍晚散了工,每每花几千银两,买一武将,——这是多年前的事,现在每个武将要涨到四五千元宝,——靠柜外站着,最新的的买了体验;倘肯多花一千元宝,便可以买一个会员,多点待遇了,如果出到上万元宝,那就能买一组皮肤包,但这些顾客,多是短衣帮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穿长衫的,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,要皮肤包要秀箱,慢慢地拼脸偷渡。
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三国杀的商城首页里当伙计,掌柜说,我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短衣主顾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自算着抵价券到期时间,看过每周的特惠武将,又等着好日子才买皮肤包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下,赚点利润也很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掌柜又说我成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上武将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,主顾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爱刷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孔爱刷是站着消费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长衫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多开之类的,叫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,从不充值却一直刷师徒和邀请好友拿奖励,别人便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爱刷。孔爱刷一到店,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爱刷,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一个鲁肃,要一个皮肤单包。”便排出两千元宝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刷了师徒系统小号了!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开了演武场帮小号升级,结果还只能在标准场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刷小号不能算刷……刷子!……电竞人的事,能算刷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君子固穷”,什么“者乎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爱刷原来也充过值,但终于没有资本一直冲下去,又不想只玩银两武将;于是愈过愈烦恼,弄到将要刷奖励了。幸而有一点实力,便趁着1V1天梯和统率三军,刷点元宝和抵价券。可惜他又有一点不好,便是好打情绪牌。打不到几天,一直输就连人带号一起消失。如是几次,几个赛季下来也没拿到多少奖励。孔爱刷没有法,便免不了做些刷小号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粉板上拭去了孔爱刷的名字。
孔爱刷领了鲁肃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爱刷,你当真上过大将吗?”孔爱刷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绝世高手秀都没拿到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爱刷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爱刷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打过天梯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打过天梯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在1V1中谁打得过徐晃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爱刷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知道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应该记着。将来做师父教徒弟的时候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当师父的等级还很远呢,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姜维何进这些吗”孔爱刷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但其实打徐晃最好用的是免费的貂蝉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爱刷刚用指甲蘸了酒,想在柜上写字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“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
有几回,商城出了新的三国秀箱子,孔爱刷听得消息,也赶热闹,来买了一个。掌柜的便说:“就一个箱子怎么能凑一套好看的秀?”孔爱刷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包裹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多了,我元宝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元宝余额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于是掌柜的在笑声里走了。
孔爱刷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,取下粉板,忽然说,“孔爱刷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两千元宝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喝酒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刷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给小号打天梯去了。小号的天梯,上的去吗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是输输赢赢晋不了级,后来是被吊打,打了大半夜,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中秋过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火,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买一个陈宫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爱刷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袄,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蒲包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买一个陈宫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爱刷么?你还欠两千元宝呢!”孔爱刷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,用抵价券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爱刷,你又刷天梯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刷,怎么会被打断腿?”孔爱刷低声说道,“跌断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取了陈宫礼包,放在门槛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元宝和抵价券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,他收了陈宫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爱刷。到了年关,掌柜取下粉板说,“孔爱刷还欠两千元宝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孔爱刷还欠两千元宝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爱刷的确退杀了。
写于二零一七年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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